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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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尔伯克基科阿特电视台的播音间里,霍华德·摩根正在解读天气。通过嗡嗡作响的中转站,整个棋盘区保留地都可以听到广播节目,信号一直可以深入到大保留地的东边。如果现在吉姆·契在他的拖车屋里,开着那架用电池供电的电视机,他就会看到,摩根正站在投影仪前解读一张卫星云图照片。他解释说气流会怎样携带冷湿空气南下,与更大的气团相遇,产生强对流天气。
“最终会导致下雨,”摩根说,“如果你正要种大黄,那就是好消息;如果你打算野餐,那就是坏消息。记住,今天晚上整个科罗拉多南部和西部地区随时都可能爆发山洪。明天整个新墨西哥州北部都会受到山洪的威胁。”
但是契并没在家看天气预报,他此刻正赶往的地方差不多就在风暴的中心。他开车穿过被车灯照亮的朦胧暮霭,刚到平昂,就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桃子般硕大的雨点石头一般砸在他前面的泥土路面上,泥尘暴起。接着就是一番爆米花似的雪粒轰炸,密集的雪粒挂出一幅雪幕,契的车头灯就像这幅幕布上镶嵌的小亮片。这种情形持续了不到一百米,契就又置身于干燥的空气中了。但是雨意依旧很强烈,积雨云像堵墙似的悬在黑山东北面的山坡上,并不时被闪电照亮,呈现出一派浅灰。雨的味道混合着尘土的气味钻进车内,在久居沙漠的契闻来简直就是香气扑鼻——这味道代表着茂盛的牧草、唾手可得的水源和丰收的坚果;代表着美好的时光,代表着上天对大地母亲的祝福。
契将爱丽丝·雅兹画在信纸背面的路线图铺在自己的腿上。正前方像四根巨大的手指一样突起的火山岩肯定就是她标出来左转的地方了。
果然如此,就在那堆石头旁边,可以看到两道拐弯的车辙。
契想休息一下。他停下车,走下来舒展一下肌肉,消磨一点儿时间。顺便检查一下前方的车道是否畅通,同时享受站在这孕育着狂风暴雨的天空之下那纯粹的欢喜感觉。这条车道曾一度车来车往,但最近萧条了下来。经过一个干旱的夏季,两条车辙之间已经长满了杂草。
不过今天有人开车走过这儿,而且没过去多长时间——那辆车的轮胎有些磨损,但留下的印迹却很新鲜。锯齿状的闪电不断划过云层。随之而来的是炮击般隆隆的雷声。一阵潮湿的风吹过,吹得契的粗纹棉布裤子紧贴在腿上,也吹来一阵混合着尘土、潮湿的鼠尾草和松针的气味。接着,他听到雨水低沉地咆哮着瓢泼而下,像一堵灰墙朝他压下来。契赶紧跳回车上,冰冷的雨滴已经溅上了他的手背。
他按照爱丽丝·雅兹画的地图继续往前赶,剩下的两三英里,雨刷一刻不停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水,大雨敲打着车顶。车子蜿蜒着爬上一条宽阔的山坡,这条路一直通向黑山高原,路面越来越硬。尽管车上备着防滑链,契还是有些担心。
突然间,天空开始放晴,雨势逐渐减弱——这是高海拔地区暴风天气时常见的现象之一。车子开过两边排列着花岗岩巨石的山脊,接着急转而下。契远远地看到了金齿村。那里有一座泥顶的圆形霍根小屋,屋顶尖尖的,外面围着栅栏,旁边有一个储物棚,靠着矮矮的山坡还有一间由木杆、木板和油毡搭成的棚屋。小屋里飘出一缕烟,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金齿村的居民就把家安在这么一个地方。有辆旧卡车停在棚屋旁边,还可以隐约看到房子后面有一辆老式福特轿车。
契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也许是煤油灯——从屋子侧面的一扇窗户透出。除了灯光和烟,这地方简直就是片荒地。
契将车停在距屋子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以示礼貌。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车灯开着,等着主人出来。棚屋的门开了,灯光里出现一个身影,是个穿着宽摆长裙和长袖罩衫的纳瓦霍妇女。她向外张望了一下,看到了契的车灯,做出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就消失在了屋子里。
契关上车灯,打开车门,跨入又下大了的雨中,向棚屋走去。经过那辆卡车时,能看见那辆福特车没有后轮。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被雨水唤起的千百种气味,唯独少了一种——被雨水打湿的牲畜粪便所散发出的刺鼻气味。怎么会没有呢?契极为聪明,但有时候也会犯糊涂。他的记忆力超群,但当他过度执著于一个想法,或是被什么美好的事物分了心时,大脑就不能接收新信息了。好在他还有一种能力——能极其快速地处理新信息并与已知信息进行对比分析。只用了千分之一秒,契就判断出少了这种气味意味着什么——这里没有动物,这表明这地方根本没人居住。可为什么要邀请他来呢?契的大脑迅速列出了各种可能性,这一切使他的心理和动作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仅仅跨出半步,他就从一个欢天喜地冒着细雨走向期待的人,变成了一只侥幸逃生的惊弓之鸟。
就在这时,契注意到了油迹。确切地说,他看到的是微弱光线下的一小块反光——一点蓝绿色的油光。契停下脚步,看看那块油迹,又看看那幢小屋。门开了几寸宽。
他觉得这一切非常蹊跷,强烈的恐惧感触发了紧张情绪,导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也许没什么,他对自己说,只是巧合,在保留地,油箱漏油的老卡车比比皆是,非常普遍。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太愚蠢、太大意了。他转身准备往回走向自己的车,他的枪就锁在车里的杂物箱里。
突然,枪声响起,子弹的冲击力把猝不及防的契推了一个踉跄。
他扑倒在霍根屋前,抓着门楣边缘勉强支撑。接着是第二枪,又打中了他,这次的位置高了一些,好像几只利爪撕扯着他的后背、颈部,还有后脑。这次冲击让契彻底失去了平衡,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双手浸在冰冷的泥水里。契记得法律只允许一支自动猎枪装三发子弹,他的拖车屋上就有三个枪眼。还有一枪。契砰地撞在霍根屋的门上,扑进门的同时,刚好听到了枪声。
契把门关上,靠着门坐下,努力克制住震惊和恐慌情绪。屋里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只有排烟口下面的地上笼了一堆微微燃烧的煤火,发出点亮光。契的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但还是能听到有人在雨水中奔跑的声音。他的右半边身子已经麻木,只能勉强用左手够到身后的门闩,闩上了门。
有人在推门,力度越来越大。
契用肩膀抵住门,喊道:“如果你进来,我就开枪了。”
一片沉默。
“我是名警官,”契说,“你为什么开枪?”
还是沉默。
耳朵里的嗡嗡声减弱了,听到了一种砰砰的声音,是雨点落在排烟口上方那块金属板上的声音——那块金属板是用来保持室内干燥的。
还有脚踩在泥水里的声音和金属碰撞声。契全神贯注地听着。可能是凶手在重新装弹,他想,可无论是谁开的枪,都不必再费心装子弹了。
契已经中弹,被打倒了,凶手大可以放任他不管,等着他慢慢死去。
反正契已经构不成危险了。
疼痛越来越厉害——特别是后脑勺。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一下,发现头皮上全是血。他还能感觉到血正沿着身体的右侧流下来,流到肋骨上,热乎乎的。契看了一眼他的手掌,在微弱的火光中,掌中的鲜血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他要死了!也许不是马上,但也快了。
契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他喊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开枪?”
还是沉默。契试图另想个办法获得答案,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回答。
他试了试右臂,发现还能动。最疼的地方是脑后,疼得他直咬牙,脑袋好像中了二十多枪,头皮仿佛浸在开水里。疼痛让他无法思考,但他必须思考,否则就会死。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说话声:“你这个剥皮行者!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宝宝?”
是女人的声音。
“我没有害你的宝宝。”契说,语速很慢,发音清楚。
没有回答。
契努力集中注意力。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也许在那之前,在他虚弱不堪的时候,那个疯狂的女人就会推开霍根屋的门,冲进来用猎枪杀了他。
“你认为我是个巫师,”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就是。”她说,“我生宝宝时,你把一块人骨吹进了我的身体,要不就是吹进了宝宝的身体,现在宝宝要死了。”
这句话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在纳瓦霍人的世界里,巫术是很重要的,在日常生活中要尽量避开它。纳瓦霍语里有许多词汇描述它,就像爱斯基摩人有许多描述雪花的词汇一样。这个女人认为他是个巫师,认为他拥有作法的能力——会把自己变成动物,会飞行,也许还会隐身。这种想法真是荒谬。她是从哪里想到这些的?
“所以你觉得如果我死了,你的宝宝就会好起来,是那样的吗?”契说,“如果你杀了我,那个咒语就会被破解?”
“你承认吧,”女人说,“承认你用了咒术。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一定要把她留在这里,要让她说话,直到自己的思维恢复正常,直到自己能想到自救的方法。也许这根本做不到,他已经快死了,生命之风正在远离他的身体,飞到雨里去,即使能查出些东西也无济于事了。但他还是要尽量坚持下去。契绞尽脑汁想着,因为专心而皱起了眉头。尽管痛苦不堪,尽管沿着肋骨一直流到地板上的鲜血已在他身下聚积了一大摊,他还是决心将一切感受置之度外,一定要让那个女人不停说话。
“即使我承认也救不了你的宝宝,因为我不是巫师。你能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我是巫师的吗?”
沉默。“我是巫师,我有使用巫术的能力——那个人告诉你我能够做什么了吗?”
“是的,他告诉我了。”女人的声音有些迟疑。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一个巫师,我现在就会把自己变成一只猫头鹰,从排烟口飞出去,飞到外面。”
又是沉默。
“但我不是巫师,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单身汉,一名雅塔利。我知道一些治病的方法,我知道唱哪些祈福歌能保护你避开巫法,但我不是巫师。”
“他们说你是。”女人说。
“他们是谁?说这些话的人是谁?”不过此时,契已经知道答案了。
还是沉默。
契感觉脑袋后面的头皮像是被放在火上烤,颅骨上的那二十几个痛点在慢慢集中——猎枪的子弹就嵌在那里。但他还是要思考,那个女人把他当成了替罪羊,就像罗斯福·比斯提把恩德斯尼当做替罪羊一样,虽然比斯提即将死于肝病。门外的女人正眼看自己的孩子慢慢死去,契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的宝宝是在哪里出生的?”契问,“什么时候生病的?你带他去柏德沃特诊所了吗?”
他认为她不会回答。没想到她说:“去过。”
“霍斯博土是不是告诉你他是水晶球占卜师,他能告诉你宝宝生病的原因,对吗?然后霍斯博士告诉你,是我对你宝宝施了咒。”
这已经不再是提问了,契知道事实就是这样。他觉得或许有办法活下去了——设法说服女人放下枪,进来帮他止血,然后再把他送去平昂或其他什么能获得帮助的地方。他要用残余的力量告诉女人谁才是真正的巫师。在某种意义上,契是相信巫术的,也许巫师们确实拥有法力,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会变成动物,会飞行,跑得比汽车还快。
而且他知道,巫术已经深入蒂尼人的心中。他见到过本来善良的纳瓦霍人因为怨恨而改变,开始欣然接受邪恶的处事方式,变得处处小心谨慎。作为警察,他每天都能碰到这种人和这种事——卖威士忌给孩子的人、家人在挨饿却花钱去赌博的人、在盖洛普的小街上持刀抢劫的人,还有那些受虐妇女和被弃儿童。
“我会告诉你谁才是真正的巫师。”契说,“但你要先帮我办一件事,我现在要把我的车钥匙扔出去,你拿去打开我车里的杂物箱,在那里你会看到我的枪。我刚才说要开枪是因为我害怕,现在我不再害怕了。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我手上没枪。然后,我要你进屋来,这里很暖和,淋不着雨,而且你可以看着我的脸,这样你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我会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我不是那个伤害你宝宝的巫师,还会告诉你谁才是那个把诅咒加在你身上的巫师。”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阵阵雨声。过了一阵,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咔嗒声,那个女人又上子弹了?
契的右臂又失去知觉了,他用左手取出车钥匙,拨开门闩,打开门,把车钥匙扔了出去,等着猎枪再次开火。没有再开火。他听到女人走近的声音。
契松了一口气。现在他要与疼痛和衰弱作斗争,并且要保持头脑清醒,想好下一步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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